文/林深之
收录于短篇集《亲爱的小孩》
我五六岁的时候,隔壁街就有了那家张记叉烧饭。
那时太小,每次路过都会被他们家肥美的叉烧馋得口水乱串。附近的野猫也会被香气吸引,喵喵地徘徊在店门外。
我儿时顽皮,上屋顶串阳台,抓虫子逮螳螂,什么都不怕,但就是不敢走过他们家的叉烧店。我妈很贼,我不听大人的话,她就叉着腰说,你不乖乖的,我就把你扔张记去。
通常这些时候,我会立马吓得像见*。
为何会这样呢,倒不是因为他们店真闹*还是有杀人犯,而是因为,张记叉烧饭店里住着一个疯婆子,四五十岁的样子,每天疯疯癫癫地跑出去,回来时头上插着花,嘴里唱着歌,遇见年轻男生就骂,附近小孩都怕她。
唯一不怕她的人,就是她的女儿,鱼子。
鱼子不叫鱼子,这是她的外号,她本名叫张鱼,她那愣头青老爹说,取自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诗句,意思是让鱼子像鱼儿一样自由快乐。可命运总是玩弄人,鱼子的人生,一直都活得不太平
鱼子不像她的疯妈妈,她随了自己的爹,大大咧咧,虎头虎脑,一股子傻劲儿。
有一次,我们去郊外稻草田玩捉迷藏,鱼子猜拳输了,背对大家蒙住眼睛,所有孩子都躲藏起来了,其中一个孩子走太远,干脆就走回了家,鱼子找得太慢,几个孩子等了等,最后肚子饿了,就一窝蜂撤了。回家后我妈刚做好了我最爱吃的棒棒鸡,我吃了三碗饭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后来听说那天鱼子到了第二天才回家,她一个人在稻草田里找到了晚上,黑乌乌地夜色,伴着呼啸而过的风,愣是没把她冻死。
在稻草田里过夜,鱼子说,不怕啊,我以为你们还在呢。
我以为你们还在呢,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陪着我。这样想一想,就不怕了。
可事实是,没孩子觉得她厉害,大家都觉得她傻得没药治。还有一次,我们去稻草田抓七彩瓢虫,鱼子的妈妈乱跑到了这儿,大家都怕她妈妈,立马一窝蜂都跑了,我因为刚从远处走近,没及时看见逃掉。鱼子看看我,牵着自己妈妈的手,拽着她大步跑了起来,每次遇见自己妈妈,鱼子都得先送她回家。将妈妈送回后,自己再大汗淋漓的跑回来。但每次回来,大家都差不多玩完走光了。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于是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带鱼子玩了。
被大家敬而远之的鱼子,有一天突然对我热情起来,她说那天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跑掉的人,我觉得有些误会,但鱼子的爹下课后在学校拦住了我说,带鱼子玩的话,就让我每个礼拜都免费吃叉烧饭,我想了想,实在不敢去他们的店,于是就说,外带可以吗?
那时我们家贫,住在四五口一个厨房的那种小院,所以这个改善食粮的机会,我怎么也不能错过。但想到要当鱼子朋友,还会遇见她的疯妈妈,我就后怕。我妈表现的很大度,她说,女儿,咱们家未来就靠你了。
我想我流了那么多年的口水,也不能白流,一咬牙,牵着鱼子就去稻草田抓绿螳螂,我们猫在树丛里静待螳螂现身,鱼子被蚊子咬得齿牙咧嘴,我说你悄悄点行不行,鱼子捂住嘴,随后放了个大臭屁,熏得我简直能当场口吐白沫。于是在吵和臭之间,我选择了前者。
鱼子咯咯地笑着说,大林,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中午的叉烧饭给你吃。
我想这对父女俩咋都爱贿赂人呢,但我又不能说穿真相,只好点点头。后来每一天的中午,我们都会穿过长长的学校走廊,以教学楼中的楼梯处为聚点,交换彼此的便当,我妈懒,每次便当都是西红柿白饭和干面,鱼子打开便当的时候,我总是假装没事脸却泛起了红光。
但她哪会在意这些细节,一边粗暴地吸着面条一边说,她爹做的叉烧饭可把她吃腻了。
于是半年过去后,我肥成了猪,鱼子瘦成了鳗鱼。
我第一次踏进鱼子家是在那年暑假。
我去找鱼子,碰巧遇到她爹出去进货,鱼子看顾着自己妈妈出不来,我喊了半天,不一会儿传来鱼子的声音说,你先进来啊,别站在外面等。
我哪敢进去啊,跑都来不及。因为正值桑拿天,烧烤般火热的天气几乎把铝合金窗户都快要晒融了,我家热得像蒸笼,我本决定和鱼子去附近稻草田旁边的河沟避暑,但转身就想起,鱼子家的叉烧店是附近唯一一家有空调的馆子,这个念想,可把我诱惑惨了。
我好像一直都爱占小便宜,所以这次,也没有例外。我战战兢兢走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她家,简直如走*屋,任何一丝声响都能惊得我汗毛直立,走过店里再往里就是鱼子住的地方,我走上一层木楼梯,推开一扇用来做间隔的门,没看见鱼子,反倒是先看见了她妈妈,我像老鼠见到猫,大气不敢出。她妈妈正睡在沙发里,头发没有往常一样乱,脸上也没污垢,穿得也正常,这样的睡相,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
随后我听见鱼子的声音,她在逼仄而狭窄的洗手间叫我,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她在洗衣服,空调进不来,她热出了一身汗,本来就不好看的手,被强劲的洗衣粉浸泡的皱皱巴巴,鱼子正洗她妈妈的内衣内裤,旁边还堆着一大堆没洗。
等得无聊,我扭头看看这个让我充满恐惧的地方,白灰墙壁上什么装饰也没有,粉刷的白洁清新,窗户上的窗帘虽然旧了,但被洗得白晃晃的,水泥涂抹的地黑不溜秋,上面却发着淡淡的光。鱼子洗完后去厨房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她喜滋滋地说,大林你看,我会做大馍馍了,我妈可喜欢吃了。
我抓起一个咬了一口,咸死。
鱼子说,难道我把盐当成了碱。
我坐在一旁,有一股强烈的热流烘着全身。
鱼子的妈妈越来越疯,最严重的一次,闹到了鱼子的学校。
关于鱼妈妈疯掉的说法很多,但靠谱的只有一个,就是家族遗传病,鱼子的姥姥到了中年发病,一直到死都没有清醒过一天。鱼妈妈年轻的时候端庄清秀,但附近方圆几百里年轻人都知道这个病,没人敢娶她。受打击的鱼妈妈开始疯言疯语。鱼爸爸年轻时是个愣头青,当所有人都唯恐躲避的时候,他却跳出来要娶她,这个行为可把鱼子的爷爷奶奶吓坏了,他们极力反对,甚至将他送去了其他地方读书。毕业后鱼爸爸回家,发现鱼妈妈更疯了,他一狠心,租下一家店铺卖起了叉烧饭,赚了点钱后,自己上门提亲了,鱼子的爷爷奶奶从此跟他断绝了关系。
鱼子告诉我的时候,我们正读高中,她的课业紧了,本来就笨的脑袋,导致学习常常跟不上。我们蹲在操场,鱼子抓着头发说,大林我考不上,你也得上去啊。我说,为何,她说,总得有一个人去啊。说完同学远远跑来,一路高喊着,鱼子鱼子,你妈被送去精神病院了!
我们后来从教导处主任那儿知道,鱼子的妈妈抱着大馍馍来找她,因为正是上课时间,她妈妈被门卫拦住,纠缠之间她的大馍馍都掉在地上,鱼子的妈妈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开始狂扯门卫,惊动了校方,他们报了警,在控制鱼妈妈的时候,冲撞中撞破了脑袋,我和鱼子冲过去时,正好看见她妈妈头破血流地被五花大绑走了,医院转去了精神病院。
鱼子那时是高考时期,鱼爸爸又有店要管,于是暂时没有将鱼妈妈接回去。
鱼子的妈妈是疯子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之后,韩餐和西餐强势进驻了我们那一带,鱼子爸爸的叉烧店生意惨淡,没客人的时候,他连人也抓不住,每天拿着鸟笼进进出出,鱼子忧心忡忡地想,她爸不会在外面养小三了吧。
后来她爸爸越来越忙,有一次周末鱼子跑来找我,她说要跟踪爸爸去抓小三,让我陪着去。我们一路跟着她爸去了茶馆、私人会所、展览会,最后走到了公园。
**祟祟躲在树后的我们,看到她爸跟附近的一个老头有说有笑,一会儿帮倒水,一会儿帮买烟,鱼子沉不住气要跑过去,我拉住她,找了个近点的地方偷听。
那老头说:“现在的时代,都有规则,老张,你知道吧。”
她爹一个劲儿点头。
老头又说:“不是说你给我做了这么多事,就一定能有效果,我看你还是多做点心理准备,毕竟你那女儿,的确有可能有她妈妈的遗传病,在学校是危险份子,学生家长就是因为这个才投诉的。”
她爹还是不语。
老头摇摇头说:“不过处罚的决定还没下,看孩子的表现吧。”
她爹沉默了许久,末了说:“我女儿,她像我,像我。”
我回头看鱼子,她的脸没变,但抓着我的手却死紧。事后我们才知道,学生会家长为鱼子妈妈的事投诉了,连带鱼子被殃及。她爹为了缓和这件事,跑断了腿。
鱼子后来说,她没见过她爹那么低声下气过。
那之后鱼子不再嚷嚷抓奸了,也鲜少找我起哄,在家在学校都小心翼翼,独来独往。有一次下课,鱼子走过学校一个厕所巷子,刚好看见一群学生在斗殴,后来听说这件事被教导处发现,狠狠处罚了滋事学生。鱼子被怀疑是头号揭发嫌疑犯,被大姐头拦在学校外的暗巷里,逼供了一个小时,过程里又踹又踢,鱼子护着头吃了好几拳,愣是没吭声。
大姐头发现鱼子不会状告后,专找起了她的麻烦。常常不是叫她去跑操场就是叫她去买东西,不高兴了就来几拳。我们坐在稻草田里,我帮她揉着淤青,我说干脆我们告诉学校吧,鱼子苦笑,不能讲,讲了我就可能毕不了业,大家都知道我妈是疯子,我是小疯子,不会有人信我是受害者的。
我突然就说不出话了,鱼子傻大个似的影子落在身后的稻草上,随着风一飘一飘的。
之后学业越来越紧张,但我开始坚持陪鱼子上课下课,一起回家,一起上厕所,一起吃午饭,尽量什么都一起,大姐头她们近不了鱼子的身,也就不做什么了。
有一天我值日,走出校门就被拦下,大姐头这次自己来的,她不找鱼子,专找我,积了数十天的怒气,让她迫不及待就给了我一拳,打蒙的我,原地转了两圈就倒地。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了家里,我妈说我中暑了,鱼子把我背了回来。
这之后鱼子再没有找过我,许多事都是后来听说的,听说鱼子在学校闹事,蒙住了大姐头的脑袋暴打了她,听说鱼子长期不安分,学校不得不将她停学,听说她爹为了解决这件事,不得不关掉叉烧店,听说鱼子像她妈妈,犯病了……
我摇摇头,妈蛋,我什么都不信。
可到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张记叉烧饭真的关了,开了二十年的店倒闭了。鱼子全家搬去了别处,我妈说鱼子走前给我留了一个信,我兴冲冲打开,发现只是一个做叉烧饭的菜单。我没想到这一别,就会是五年。
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我在市区找一家手表修理店,烈日炎炎,我走过超市,去买瓶水解渴。收银柜台的姑娘,抬起头问我要不要袋子,我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鱼子。大中午没有人,我们坐在店里寒暄起来。
鱼子说,她后来没有再读高中,读了职业中专,现在在超市打工。
我憋了许久问:“那年,你是为了我打大姐头的吗?”
鱼子想了想说:“不是,你只是引子。”
我说“哦”,转头又问:“你给我留了做叉烧饭的菜单,可我还是不会做,你让你爹再做给我们吃呀。”
鱼子愣了一下说:“他不能做了,肺癌晚期。”
我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在想,这回是真的真的,再也吃不到,张记叉烧饭了。
后来几次,医院。
她的妈妈这些年好转了不少,从精神病接回了家。鱼子每天的事情很多,照顾好了鱼妈妈的吃喝,医院看爸爸,完了再去打工的地方,生活一刻都不得闲。
生病的鱼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鱼妈妈,总是对鱼子说,留着点钱,以后给你和妈妈用。
鱼子点头不语,自从再遇见鱼子后,我发现她改变了,变得更沉默了。傍晚带着妈妈去公园散步,对大家投以的奇怪目光,她都习以为常,哇啦哇啦地讲着自己一天的事情,鱼妈妈呆呆滞滞,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其余时间,鱼子都不说话,默默做着事。
鱼子的爸爸病情恶化的那几天,自己悄悄签了放弃治疗书,不知情的鱼子跑去跟医生进行理论,医生无奈地告知了她,鱼子坐在病房走廊外,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她拍拍屁股,檫干眼泪,重新投入到了奔波中。鱼爸爸弥留的那几天,我们那条街的老街坊,轮流着看望过,我妈扯住我递过来一个信封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让鱼子收下啊。
我给了鱼子,她没有收,我说你怎么这么傻,鱼子突然像被雷打中,愣了愣,说,我爸就特别傻,娶了我妈,一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他就是因为吸太多油烟,得了肺癌。可怎么办,我是他女儿,我也会继续傻下去的。
说完,鱼子擦掉眼泪,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前的盖饭,医院。
鱼爸爸就是那晚离开的,鱼妈妈浑浑噩噩,鱼子筹办了后事。那天我们走出殡仪馆,天空湛蓝如洗,附近有别家的家属在哭,我跟鱼子坐在台阶边,喝着水看人来人往,鱼妈妈还在家里,鱼子站起来走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笑了笑说:“我爸都能将我妈照顾得那么好,现在论到我了,我也一定可以做好的,对不对?”
我喉咙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头。
命运给所有人的难题都不一样,可我们的心,却都是一样的。一样要迷茫中前行,一样要在岁月中让痛苦慢慢流逝,一样要在苦难中找寻活下去的动力,一样绝望,一样心酸,一样孤独。太坚挺的人生,会很累。可命运设得种种难关,再累也要走完。不是没的选,而是选不了。
许久后我回去过那片稻草田,风还是一样的大,天还是一样的广,但稻草里,却再没有我们。我想起鱼子,想起她那年在这里说,想大家都知道我妈是疯子,我是小疯子,不会有人信我的,想起她说,总得有一个人去啊,想起吃过的那些叉烧饭,想起我们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后来我又听说了很多事,听说为了鱼子的工作,她跟母亲搬去了别的城市住,听说鱼子遇见了喜欢的人,很快订了婚,听说鱼子从职员荣升成了主管,听说鱼子终于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方向,生活着好好的……
大家都不信,而我却笑了。
关于鱼子,所有人不相信的,我都相信。
你这个怪人,谁会喜欢你啊,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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