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长长的关于回忆的文章,是五柳在清明前发给我的。才读了个开头,就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外婆,她离世已经三年。我已是中年,可每每想起外婆,便觉得自己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童。
一眨眼,端午都要过了。妈妈裹了碱水粽,是小时候外婆做的那种味道,我觉得那才是老底子粽子的正宗味道。今年,你吃粽子了吗?
老外婆的民国回忆
我认为人的死亡分为两步,一是物理消失,就是我们一般意义的死亡。一是所有认识这个人的人也全都去世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回忆他(她),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外婆去世已经有十八年了,每次回忆起老人家,都是甜蜜温馨的,清明时节的雨也不尽是伤心泪,还有甜甜暖暖的泪。
外婆是年生人,宣统皇帝还在位,大清还没亡。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我出生时,外婆已经六十好几了,但是身体特别结实,我一断奶,外婆就带着我回到自己家,一直把我养到读小学为止。小时我只知有外婆,不知爸爸妈妈为何人。每次爸妈来看我时都激动得扑上来要抱我,而我则要拼命的到处躲他们。我上学后还常常因为想念外婆而哭泣,一到放寒暑假就往外婆家跑。小时候爱听外婆讲的民间故事,慢慢大了,这些民间故事不再能满足我,外婆就给我讲她年轻时的生活,这给我打开了一扇新奇的大门,从此讲“老底子”的事成了我们两睡前的必备节目。通过外婆的讲述,我慢慢的把她年轻的生活勾勒出来。
双足变形记
外婆出生后两年民国就建立了,可改朝换代了,一时半会却改不了民间的习俗,越是乡间山野风气越不开化。外婆缠过脚,这双脚带给外婆终生的痛苦。外婆的亲家母在文革时间因为是资本家的“小老婆”各种被批斗。民国时期得风气之先的人纷纷与原配分居,通过自由恋爱重新再找一个,这个妻子在乡里往往就被人们称做是“小老婆”。外婆的亲家母受得罪简直不能言说,但是,外婆却还是羡慕她,说她是有福气的人。我不明白,问道福气在哪里?外婆说,她没有裏过脚!
通常每天晚上睡觉前,外婆都要泡脚。外婆的脚,骨头已经变形,脚背高高拱起,脚趾紧紧的挨在一起,一脱袜子都会有一股腐烂的恶臭发出来。由于脚趾与脚趾紧紧的叠合,导致长年发炎。她先把脚泡软,然后修脚,再泡,然后抹干,在每个脚趾间涂上药膏,再把脚彻底晾干,最后洒上爽身粉。完成这一整套程序,都要花上大半个小时。我呢,坐在旁边用一个小盆泡脚,水凉了,外婆就给我添点热水。一边舒舒服服的泡着脚一边听外婆说“双足变形记”。
太婆在外婆五六岁时给她缠了脚,外婆疼得受不了,大哭大喊的,想弯腰去解。太婆抱着她,紧紧的按住她的手。外婆哭得喉咙也哑了,太婆心疼,也陪着一起哭,可即便心疼太婆也不放松一点。太婆一边自己掉着眼泪,一边对外婆说:“囡啊,一双小脚七缸眼泪,世人都是介样过来的,阿姆现在心疼侬,把脚给侬放松了,侬将来大了要怪娘介”。缠脚的头天,太婆就这样抱了外婆一天,死死的夹住她的手。夜里,太婆睡着了,外婆疼得睡不着,偷偷的自己把缠脚布松掉了。于是白天太婆紧,夜里外婆松。为了对付外婆,太婆甚至在晚上把外婆的手给绑起来。外婆的反抗也激烈了,发展到白天自己用剪刀剪断缠脚布。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反对女人缠脚之风也越来越盛,太婆终于不再强求了,可外婆的脚已经变形,她的脚被缠成了半大脚。
在外婆后来的生涯中,沉重的农活伴随了她大半生,因为脚的关系,她挑不了很重的担子,赚的工分就少,家里儿女一大伙,生活的重担啊,压在她小小的脚上。我小时候,已经开始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家每户都有一点点的自留地,外婆去菜地浇水时,我坐在田梗上,玩野草野花和小虫子。平时走路,外婆走路就左右摇摆得厉害,挑着水桶的外婆走起路来更是怪怪的,她尽量用脚外侧着力,身体摇动的幅度就变大,两个水桶晃得厉害,这样挑水就更费力了。
我长大后,读到明清时文人笔记里,对着三寸金莲有着无比的赞美,描写小脚女人走路所谓杨柳摆风。外婆这样的怪怪的走路,在明清的男人看来是极美的。这些男人的恶趣味让这几百年间的女人受了多少苦!有些博物馆会有关于三寸金莲的展出,让我们看看当时刺绣工艺的精美。而我看到那一双双的小鞋子,身上的肉一块块的会疼!对从未见过小脚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很久远的带着病态美的过去,而我看到的只有外婆无尽的痛苦。
新媳妇
江南满山都是竹子,竹子是一种易生长廉价的材料,江南地区的人家习惯用各种竹子做的家什,从装大物件的竹篾箱笼到厨房用的小蒸笼,样样都可以用竹子编织。所以江南有一种特别的职业——篾竹匠。太公是一个篾竹匠,家里堆满了各种竹子做的成品,就挂在门口卖。外婆是长女,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料理家务,照顾弟妹,帮着太公做篾竹卖篾竹,晚上还做精巧的刺绣,绣出来的东西可以卖钱补贴家用。
我小时还看到外婆把丝线剖成两半,给亲戚家要满月的小孩做虎头鞋。还常有人来求外婆给小孙子做个肚兜,每次做完,外婆都要很抱歉的说,眼睛老花了,做得实在不好等等。她所谓的很不好的刺绣,我都觉得美得不行,藏起来不肯拿出来给人家。外婆常笑着说,介小气的小囡,你现在要这个肚兜干什么,等你长大了有小孩外婆再给你绣,绣最漂亮的。为了补偿我,外婆用碎布给我拼了个小枕套,上面绣的野鸭子,这样精致的工艺品,在我口涎长年累月的腐蚀下,枕套烂掉了。想想自己手上连一件外婆的刺绣也没有,一点念想都没能留下,伤心。
外婆长得清秀又能干,被太爷爷看中了,说定了亲事,十六岁就嫁给了同岁的外公。那是年,北伐战争刚开始。那个年代的人都喜欢娶长女,因为长女能干,又因为底下有弟妹,所以不娇气能忍让,这样的性格做媳妇是很好的。太爷爷家在镇上有两家铺子,一家收棉花及粮油店,是收当地的农产品然后卖到上海,一家杂货店,从上海进各种杂货卖给乡民。乡里还有几十亩水田,家里还雇着两三个长工和娘姨。在当地也算是一份有头脸的人家了,外婆作为一个穷篾竹匠家的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很给娘家长脸了。一个十六岁穷人家的姑娘,嫁入富人家,该有多怕婆婆,该有多小心谨慎,想想我们十六岁都在干什么啊。
所谓嫁入富人家,并没有做起了富家小奶奶,养尊处优了,要做的活还是一样的多,也许更多。外婆是受传统教育成长的媳妇,所以太奶奶即使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外婆也从不敢说一句婆婆的坏话,我只是从她的话里话外听得出,太奶奶很厉害,而且对媳妇不信任,象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她这个穷媳妇往自己娘家“偷东西”。
后来叔公也娶了媳妇,外婆有了小妯娌,太奶奶给两个媳妇定了不少规矩,为了能得到婆婆的夸赞,两个媳妇你争我抢的就形成了激烈的竞争。小时候我爱赖床,尤其是冬天。外婆对我说,她从来没有睡过一天懒觉。她是姑娘时,家里那么多活,不能睡懒觉。嫁给外公后,不能也不敢睡懒觉。太奶奶定下的规矩,两个媳妇,三天一轮,这个早上去厨房把一家人的早饭准备好,另一个就侍候公婆,准备洗脸水,叠被子,倒马桶。
农家人都是很勤劳的,吃早饭也早,那时又没有煤气灶,得用柴火灶——做早饭的人要起得更早。轮到做早饭,头天晚上太奶奶在睡前把锁米缸的钥匙给外婆,第二天,量出米,等太奶奶起床了,外婆就把米缸钥匙还给太奶奶。中午晚上太奶奶自己量米出来。娘姨烧火,外婆准备吃早饭的小菜,自己腌的酱瓜腐乳,蒸点酒糟肉或酒糟带鱼或梅鱼干或酱肉或腌肉。给太奶奶要蒸碗蛋羹,给太爷爷外公叔公家里的男人炒个鸡蛋或每人一个荷包蛋。做的早饭也包括了长工的饭,先把长工的饭让娘姨端过去,好让他们吃过早饭去干活。等家里人吃过早饭,收拾过桌子,娘姨就在厨房吃饭。外婆就去把长工打来的猪草切碎,拌上糠,在屋外的一口大灶上煮,这是给猪吃的。等凉透了,长工和娘姨一起抬着去喂猪。喂完猪,要喂鸡鸭,等它们生过蛋再放它们出去,然后捡蛋。忙活着就到了中午,中午的菜也和早上没有什么差别,多了几个自家地里种的蔬菜罢了。晚上与中午也差不多。
平时还要养蚕,纺纱,织布。太奶奶给家里每个人都按季节置办了衣服,有裁缝做的,也有太爷爷从上海买的,但是这都是节日或做客时穿的。平时的鞋子衣服都是要自己做的。光是鞋子,就不得了,两个媳妇要把公婆的鞋子做出来,还要做自家的。所以只要一有点空就纳鞋底。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事情就更多了。太奶奶讲究,家里的孩子要有模有样,即使穿着土布衣服,也必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哪个媳妇把自己的孩子弄得邋里邋遢,那就要被狠骂一顿了。
两家店铺分别让外公和叔公照看,太爷爷总理家里一切事务。到了晚上,外公和叔公把帐目带回家,吃了晚饭,抹了桌子,爷三摊开账本开始算帐。外婆说,你外公好*,那时开始就在小*了,常常做假账,被你太爷爷查出来,有时候偷得多了,还要挨打呢。所以啊,你太爷爷一去世,你外公没人管,把两家铺子田地都给*光了,可是人的命啊,是生好的,*光了也好,不然给评个地主日子就更难过了。
外婆每次说到外公把家产全部*光这件事,就会陷入沉思,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伤心。我都要提个问题才能把她拉回到讲故事中来。我问,那晚上你们干什么啊?你们有灯吗?你们在卧室里休息吗?外婆笑着说,太爷爷是做家的人,怎么可能每一家点个灯啊,那时候没有电灯,就是煤油灯,他们三个算帐,太奶奶管几个孩子,我们两个媳妇在旁边借点亮光做活。等算完帐,太奶奶拿出烟,一家人抽一两支烟,两媳妇各拿煤油灯接了火,这样可以省火柴。轮到侍候公婆的媳妇先把公婆送到房里,端洗脚水,等公婆洗完脚,再回房侍候老公小孩。收拾完了赶紧吹灯睡觉。
有时太爷爷会起来,巡视下门户,如果发现儿媳房里还点着灯,有正当理由也罢了,比如小囡人不舒服,就算是小囡不舒服,也会被骂两句,比如白天在干什么,一个小囡都管不好。如果没事点着灯费油,肯定会被骂得狗血喷头,而且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好脸色看。外婆说到这些,就说,那时候媳妇难做哦,哪象现在媳妇呢,婆婆还要看媳妇眼色喽~~外婆每次回忆都要跟现在比较一下,然后惆怅下自己这个婆婆不象婆婆。
繁重的家务
日子每天都这样忙忙碌碌的过着。外婆说,梅雨季,要把那些好衣服拿出来晾晒,一年到头没能穿上几回,每次晾晒倒忙得很。如果没有收藏好,把毛衣服给蛀出洞来了,那是完了,婆婆那里怎么过关啊!外婆说到这里,仿佛害怕婆婆的心情还一直跟着她似的。夏天还要在院子里点艾草薰蚊子,冬天还要给公婆老公孩子准备汤婆子或火炭盆。而说到洗衣服和洗澡,外婆就特别得意,乡里人都是自制的碱灰之类的,而她们用得是自己杂货店从上海进来的货。外婆说,她总是用得特别省,把碱皂和香皂藏一块起来,回娘家时送给太婆用。
江南的农村每到夏季,就是农活最忙时。那时根本没有机械化,几十亩水田,一到了双抢时节,家里就要雇短工。短工与长工不同,有的长工长年与主人家一起生活与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差别,主人家吃点什么,他也吃点什么,不会多话。而短工他给你家干活,你给他吃得差,他就要给你在外面宣传,说这家不地道,给他们吃猪食。短工也有一个帮派的,大家就齐了心,明年再雇短工,问你们家要的工钱就会多,还不好好给你干,稻谷多给你浪费点。
到了双抢,每天早上两个媳妇都要下厨房,吃得人多,一个媳妇加一个娘姨忙不过来。短工干体力活,早上也要吃干米饭,下饭菜要有荤的,龙烤头,墨鱼蛋,咸肉蒸蛋,不能光是咸菜,只有榨菜苋菜臭东瓜,那是不行的。做完饭再给他们烧茶水,有时烧个绿豆汤,抬到田头让短工解暑的。茶水不能断,得要及时添上,不能空。中午得要往地头送饭,还是那几个咸得要命的菜,一大桶紫菜虾皮汤,干米饭得要管够。下午还要送一次点心,基本上是咸菜年糕汤。然后干到太阳下山,回家吃饭。
短工们打地铺,太奶奶会让娘姨把短工们睡的地方的用艾草薰一薰,把地都抹一遍。江南多得是池塘,短工们吃完饭,跳进池塘洗个舒服。等短工们坐着纳凉时,太爷爷过来发一圈烟,聊几句话,道声辛苦。太爷爷认为,短工虽然是出苦力的,你家好好相待,人家才能好好给你干活。外婆说,每次双抢,她们两个媳妇虽然不用下地干活,但是出得汗可一点不比短工少。从早到晚,一直在厨房忙活,天气又热,还用着柴火灶,整个厨房跟个蒸笼似的。
忙活了短工们的伙食,还得忙活自己家老少的事。每次到晚上睡觉时,外婆一躺下就能睡死过去。有一次,大舅尿了床,外公踢外婆都踢不醒,没办法,外公脱了大舅的裤子,爷两在床上找个干的地方蜷着睡,外婆就在尿里一觉睡到早上。第二天一醒外公就开始骂,说她连孩子尿床了也不管,还要他一个大男人侍候小孩,还害得他一晚上没睡好。外婆吓坏了,咕咕哝哝的求着外公,轻声轻声千万别让太奶奶太爷爷听到,千万别去告太奶奶。外公不依不饶,说一定要告诉太奶奶,让太奶奶教训她。那天外婆一天都怀着*胎,战战兢兢的看着婆婆脸色。发现外公并没有告诉太奶奶。外婆说到这里就笑着说,你外公就是表面凶凶,其实内心里还是挺护着我的。那个年代的爱情,真是特别的简单。
过新年
那每天都这样苦吗?就没有一点休息的时候吗?我这样问外婆。外婆说,有啊,没有的话,太奶奶给我们做的衣服不是白费了吗?过年就是我们休息的时候。
到了冬天,临近年关,就又开始忙活了。家里开始为过年作准备。做年糕要出大力气的,那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要做松糕。外婆跟我说怎么发松花粉,时间太长,我忘了。基本程序我都忘了,就记得她告诉我做松糕要用模具,模具太奶奶锁在箱子里,都是用很好的木头做的,长长细细的一条,有六个模子,每个模子形状各异,有圆的椭圆的方的,还有腰鼓形的。里面花纹特别漂亮,还镶银镶螺钿。一套应该有八条,花纹是松,竹,芝草,鹤等寓意好的花草禽鸟。把粉揉好,蒸好,捏成一个个填到模子里,用块板条一压,翻过来,轻轻一敲,变好形状印好花纹的糕就掉出来,在松花粉里一滚,就成了松花糕。把做好的松糕用盘子象叠宝塔似的叠好,等到年三十供过佛祭过祖,才能吃。每次太奶奶把这模具拿出来就说:“这是我的婆婆传给我的,她不传给别的儿媳,单单给了我?这是因为我孝敬婆婆,她才会给我,你们两个人谁孝敬我,我将来就给谁。”说到这里,外婆又不说了。我着急啊,就说,那套模具呢?外婆你放哪了?还是太奶奶给了叔婆了?外婆笑着说:“还能去哪里啊?都被你外公*光了啊!”
我小时候物资匮乏,大家都缺吃少穿,眼孔极浅。有次外婆跟我讲,过年了太爷爷杀猪,等过了年用七石缸腌起来,而且是好几只七石缸。我听得眼睛也瞪出来了,反复的问,“用七石缸腌?用七石缸腌?”外婆笑着说,有整整一排七石缸呢,里面腌的有牛肉、猪肉、鱼。差不多要吃一年啊,咸咸的好下饭嘛。然后外婆说猪肉用盐腌是一种,用酒糟糟又是一种。带鱼用酒糟糟着。到夏天拿出来吃时,一蒸,满屋子的酒糟香,吃得时候酒糟白,带鱼骨头赤红,别提多好吃。猪肉不管是盐腌的还是酒糟糟的,肥肉都走油了,切得薄薄的,等蒸熟了,肉象透明似的。就白米饭吃,一下子能吃两大碗。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到睡觉,我就让外婆讲太爷爷用七石缸腌各种食材的事,黑暗中仿佛外婆家又有了取之不竭的食材。讲的人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听的人在对美食的想像中甜甜的睡去。外婆讲那个时候缸是必须品,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家里的,咸菜要自己腌,酒是自己做。年糕做完了,也要用水里浸着,都要用缸装,一户人家富不富也可以看他家缸有多少。
我问外婆,过年她穿什么?她说,穿旗袍啊!说到年轻时的穿戴,外婆比说吃还要开心。她还要站起来,跟我比划,说旗袍开叉的位置。我有点担心,“外婆,旗袍开这么高啊,那两条腿不都露着吗?一走路不冷吗?”外婆笑着说,“不冷,旗袍里面是衬棉的,我们自己还做棉短裤,跟开叉齐平。手里还有铜手炉,坐着时,每个人脚下还有铜火盆。”我又问,“那棉短裤下面腿不还是光着吗?”“没有,穿着玻璃丝袜,你太爷爷从上海进来的货。”第一次听说外婆年轻时穿旗袍,那还是我六七岁时,八二八三年吧?清楚的记得当时给我带来的梦幻感!也许还有惊吓感!看着剪着齐耳短发,还穿着一身标准文革时期大娘衣服的外婆!这样的外婆居然曾经穿过腐杇堕落的民国旗袍!要知道当时的中国农村还到处刷着无产阶级专*,打倒反革命的标语。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估计当时已经死机了。
过了好多年,我都成少女了,突然又对外婆穿旗袍的事感兴趣了,我们又再重拾话题。外婆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的那条旗袍,月白色的绸缎花纹是红梅花。头发呢?外婆说,盘头发啊!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让外婆帮我盘头发。外婆很为难,说没有梳头箱子不好弄。后来用一堆的夹子与皮筋,总算给我整了个民国初年的发髻。我问到,那即使旗袍是棉的,出去也冷啊,外婆说出去外面还要穿上毛大衣。我一直以为毛大衣是皮草大衣,想像着外婆雍容华贵的样子。很多年后,跟母亲聊起来,母亲说毛大衣就是现在的呢大衣!我半信半疑,可外婆已经过世,此事无处求证了。
回娘家
过年前几天是非常忙的,掸尘,清洗。家里大大小小要洗过年澡,换下来的衣服都要清洗好。年三十要祭祖做斋饭,直到吃年夜饭,才有机会把自己收拾好,穿上漂亮衣服,坐下来吃团圆饭。太爷爷太奶奶和颜悦色,会夸几句儿媳妇们干得不错。小孩子一时没管住打碎个碗,也不会骂,笑着说句碎碎(岁岁)平安。
初一,太爷爷领着两个儿子先要给本家的长辈拜年,到了初二,才是媳妇们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外婆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太爷太奶给准备的礼物,基本是两个蹄胖,两坛*酒,一只火腿,一些糕点,南北干货,不外乎枣、桂圆干、荔枝干等。太奶会另外给几十尺布,知道亲家穷家里孩子多。外公还带着从自己家店里“偷”的各种小玩意,给小舅子小姨子们的糖、玩具、印花手帕,外婆自己攒了一年省下来的香皂雪花膏,自己织的细布土绸。
那时交通基本靠走或是走水路,现在看着距离很近的两地,当时或许要花个半天。家里的长工用小船把外公外婆送到太公家附近的码头,外公就让长工撑船回家,坚持自己把礼物挑到丈人家。外婆说,外公心好,知道她娘家穷,不让长工看她轻分。外公这样富人家孩子,带着一担的礼物,太公太婆迎接女婿就如同贵宾一样。知道他好*,过年时不但不说他,还帮他组织一些小年轻和他一起玩。因为都是穷人,输赢场面很小,对外公来说完全不伤筋骨,却让他大呼小喝的过足了瘾。那些小年轻赢了钱,对待外公分外客气,毕恭毕敬的。小舅子,小姨子拿了姐夫的礼物,吃了姐夫拿来的上海带来的糖,一口一个姐夫,各种讨好。所有的人,简直要把外公捧上天。所以外公也喜欢在丈人家住上几天,享受下天之骄子的感觉。
外婆出了嫁再回娘家就是娇客了,一点活也不让做,外婆说,她看着太婆在厨房忙东忙西的,就想去帮个忙,太婆总是说,快回去坐着,不要你弄,看把你那一身好衣服弄脏了。连早晨晚上的洗脸水都是妹妹们端过来的。一年到头,只有回娘家这几天才是完全的休养。外公住在丈人家中,每天都有丈人给安排的小*局,简直乐不思蜀,每次都是太爷爷派长工来叫,两口子才会依依不舍的回家去。
大姨婆只比外婆小两岁,我小时候她常来外婆家小住。两老姐妹常常的拌嘴,而且拌的都是些陈年往事。有次,我想吃炸豆板,姨婆就说她来做给我吃,可我尝了下就不要吃,说小外婆做得不好吃,外婆做得好吃。外婆过来一尝,就说油放少了,又没热透就下锅,又炸太久,豆板僵了等等。姨婆就开始爆发了,从头到脚的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你从小得爹娘心,爹娘偏心,当侬好,当我呒介!侬回娘家我给你端洗脸水!我出嫁后回娘家还要下厨房烧点心给你们吃!给你们睡最好的床,让我跟**(此处为姨婆的丈夫)打地铺!侬有福气嫁人嫁个有铜钿人!家里要啥有啥,长工娘姨随侬用!家里打下来的油一桶桶排着用!炸个豆板油是要放多,我生了穷嫁了穷,从来炸豆板就是这么点油!侬国民*时当地主婆!解放了又成赤贫!侬哪朝哪代都不用吃苦,侬有福气~~
两老姐妹*了一天的气,互相不理。大姨婆一看外婆不在,就把我拉过去,给我讲外公家当年多有钱!幸亏你外公解放前把家产都*光了!又因为要躲国民*抓壮丁逃到了这里,离老家这么远,文革时才没有被批斗。最后带上一句最重要的:你外婆没有被批斗是运气!当年有不少老家的人让我到这里来揭发你外婆的,我都没答应!我把这个话传给外婆,外婆笑了。两老姐妹凑在一起咕咕哝哝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重归于好了。外婆重新给我做炸豆板。那天给我上了人生一课——话不可乱讲!搞不好会引起世界大战!
太爷爷去世后,没人管着外公,他又是长子,慢慢的就把家产*得差不多了,讨债的人上门来,太奶奶又气又伤心,没多久也去世了。外公越发为所欲为,*得基本只剩下住的房子了。临解放前,国民*开始抓最后一批壮丁,要退往台湾,为了躲被抓的命运,外公卖了房子,带上一家人开始逃难,最后定居在了镇海。新中国成立,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完
故事有点长
谢谢坚持读完
祝端午安康
来自心灵深处 独一无二的味道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