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仔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先是一年接一年地生下四个女儿,又把她们挨个送给别人寄养;丈夫王元松被指杀人,坐牢十年,她在外替他喊冤、奔走,丈夫终于出狱并获得万国家赔偿。万迅速花光,还欠了几十万外债。两年前,王元松突然去世。
年初秋,树上的叶片开始掉落时,罗仔细的第三个女儿出嫁了。她的四个女儿分别飘向了不同地方。而罗仔细也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文×周土土
编辑×雪梨王
罗仔细家里,有一道小小的斜坡。
从公路走进去,是两间67平米的屋子,修了已经20年。七年前,在里面扩建了多平米,但地上的石头很难去掉,直接用水泥抹成了斜坡。楼上加盖的一层,部分比较新,部分尚未装修完毕,看上去有些不协调。
房子是罗仔细的丈夫王元松在世时修的。修完第一部分没几年,王元松就被指杀人,坐牢十年,获得万的国家赔偿。拿到赔偿,他把房子扩建成现在的样子。王元松的木匠活手艺娴熟,楼梯上的木栏杆是他亲自加工并安装的,地上的木地板则是将树锯成木板后,一块块镶上去的。木板和水泥面留有空隙,每天,罗仔细爬上楼,咚咚的脚步声总会敲打她沉重的回忆。
电影《朝颜》剧照
两年前,王元松死了。过去30年,从嫁给王元松到他坐牢出狱,再到他突然去世,罗仔细经历了太多。公路上的扬尘、隔壁的鸡叫、村庄里的各种眼神统统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以至于她经常睡不着——太吵会让她心烦,太静会让她恐惧,她想找人发火甚至想离开老家——贵州省六盘水市六枝特区木岗镇。但她人生过了大半,只离开过寥寥数次,每次又匆匆回来。
受伤的“杀人犯”
记忆最深的一次离开村子是年8月13日,六枝小雨。
中午,罗仔细家对面小卖部主人突然喊她接电话,说王元松出事了,医院。事发三天前,作为包工头的王元松,带着十多个工人到新华乡牛肉洞村参与修公路。彼时,王元松29岁。
罗仔细和王元松是小学同学,读完初中均辍学在家。有一段时间,王元松经常去找罗仔细玩,“有时候去家里坐一会儿就走,前后持续了三年多时间”。接下来就是恋爱、结婚、生子。山里的女孩大多结婚早,也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接到电话,罗仔细赶紧去亲戚家借了30块钱,背着孩子走到附近的丁旗镇街上,坐中巴车赶往六枝。病房门口,警察拦住了她,经过争取才获准进入。病房里,王元松躺在床上,左手被杀猪刀砍了一刀,肉掉下来了,医生正在缝针。没有受伤的右手被铐在床上,还戴着脚铐——因为警方称他涉嫌杀人。王元松一会儿睁眼,一会儿又睡着,医生说流血过多。
罗仔细事后才知道:当天,新华乡村民徐丙权到王元松工程队租住的屋子,交涉被占土地问题。和工人争执过程中,徐丙权摸出藏在腰部的杀猪刀,朝工人金宗光捅过去,金直接倒地。王元松抄起木板上前救人,左肩也被砍了一刀。徐撒腿就跑,王元松等人立即追赶。突然一名年轻人挡在路前,被人捅了一刀后,掉进路旁的水塘里,死了。这个被杀死的年轻人,是徐丙权的女婿,名叫左青。第一现场的金宗光,也在当天抢救无效死亡。
王元松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医院陪护。大概一周后,她发现王元松不在病房,医生说王被带去看守所了。罗仔细追到看守所,却被拒之门外,她爬到看守所背后的半山腰,狂喊王元松的名字。三声之后,王元松回答“我在里面的”,罗才放心回家。几天后,她收到了刑事拘留通知书。
同年9月23日,王元松被逮捕。司法机关指控称:“王元松持杀猪刀追徐丙权至牛肉洞村民组麻窝田后面时,徐丙权的女婿左青追上来劝阻,王元松给左青胸部—刀,致左青当场死亡。”
年开庭结束,王元松即将被押走时,回头对罗仔细喊,“我是被陷害的,你们找人帮忙申冤”。尽管当地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认为王元松杀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但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他还是被六盘水中院以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治权利终身。
王元松不服,提出上诉,贵州省高院当年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王元松仍不服,向省高院提出申诉,省高院于年作出裁定,维持原判。
王元松入狱后,没有收入的罗仔细搬到娘家居住,并准备把三女儿接回来。三女儿王小红年出生,还没满月就被送到邻乡一户人家寄养。偶然一次看女儿的时候,罗仔细发现寄养人家没好好待女儿,“衣服是被尿打湿,睡的地方也潮湿,孩子睡的床边有一股浓浓的臭味”,于是把女儿“抢”了回来。但他们不敢把孩子放在家里,当时村里实行计划生育的十二联户制度,“就是十二家人成为一组,如果其中一家超生,其他人不上报的话,也要跟着罚款。这个模式搞得人心惶惶。”
两天后,他们联系了六枝的一个亲戚帮忙领养。直到六七岁,三女儿才回到村里上小学。在孩子看来,自己有两个家,两个妈妈。
再后来,罗仔细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她总往六枝监狱跑,看完丈夫,再去亲戚家看四女儿——这医院待了四五天,就被送去其他人家寄养的女儿。罗仔细一家的户口上,四个女儿只有老大和老四的名字。
转机
对于事发当天的情况,王元松生前曾对记者表示,追赶徐丙权时,自己因受伤只跑出二十多米就蹲在地上,还有工友停下来扶他。作证称王元松杀人的,是一起打工的陈正华、陈跃华等人。
事后,两人找到罗仔细,道歉称是被警方逼供被迫做的伪证。罗仔细带着陈氏兄弟到相关司法机关反映情况,对方基本都会答复,“你们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然后,无功而返。
为了弄清真相,王元松的父亲常年去六盘水和贵阳反映情况。光是遥远的北京,他就去了九次。时间长了,“只要用身份证买火车票,就被当地相关部门发现,只得借其他人的身份证买票坐到北京,办事时再用自己的身份证”。王父说,有时,火车站会通知当地*府去接他们,顺便把车费补了。
罗仔细也不断为丈夫伸冤,有时她还会带着女儿一起。一次,贵州省高院一位工作人员给了女儿元钱,女儿说不要叔叔的钱,要的是公道。工作人员有些无奈,让孩子先去买些吃的。结果女儿给罗仔细买回两个包子,充当一顿午餐。那段时间,罗仔细经常胸闷、呼吸困难,到底是心脏病症状,还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她也分不清楚。
只有初中文化的罗仔细,闲暇之余开始研习法律,并且懂得了证据的重要性。几年后,她获悉事发地一个诊所的医生是现场目击者,便想去案发现场了解情况。
红色摩托车是罗仔细最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年腊月,六枝阴冷潮湿,海拔高的风口,地面上会有薄薄的一层冰。罗仔细和17岁的大女儿王佳佳商量后,骑着摩托车冒着刺骨的寒风,前往90公里外的新华乡。她们背起两根拇指粗的草绳,步行时如果路滑,就把草绳拴在鞋上。
到事发地后,上述目击者电话不接,门也不愿意开。罗仔细和女儿不死心,频频去找,经常是天不亮出发,深夜11点才回来,“因为太冷,路滑,女儿忍不住哭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母女俩从下午3点等到晚上10点,这家人的门开了,但因为有各种顾虑,只抛了一句,“你们去找某某某,他当时坐我的车,看得比较清楚”。得到这句话,罗仔细踏实了很多,两人回家途中,摩托车链条脱了,“推了四个小时才找到地方修理,修理点的人没有收钱”。
罗仔细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去左青老家时,找不到路,浑身沾满泥巴,从一个树林里面走出来,村里人以为她是疯子。她怀着巨大的忐忑和不安,敲开了左家的门,低着头,像等待审判的罪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左青的父亲、60多岁的左金荣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后来也听别人说了,左青不是王元松杀的”,接着,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王元松是被冤枉的”。
那之后,左金荣也加入了替王元松申冤的队伍,跟罗仔细去贵阳找相关部门找过两次。但接待的工作人员说左金荣不在现场,不是目击者。
案件的脉络在日后逐渐清晰起来——有村民证实:“事发时,左青看到岳父被人追赶,赶过来劝阻,结果其岳父转身将左青误杀。”但罗仔细请求村民帮忙向相关部门解释时,多被拒绝。原因是徐丙权—直在逃,村民心有顾虑。
年10月,徐丙权落网。随后,因故意杀死金宗光,被六盘水中院判处死刑。而杀死左青的凶手,检方未有公开说法。但让罗仔细欣慰的是,王元松案也就此开始出现转机。年7月,王元松从服刑的贵阳监狱被转回六枝看守所,当天,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省高院裁定书指出:原判认定王元松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消六盘水市中院的判决,案件发回重审。
10月30日,六盘水检察院决定不起诉王元松。该院认为:王元松故意杀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确实、不充分。王元松被释放回家。
“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自始至终仅仅开过一次庭,不明不白就判我无期徒刑,又不明不白把我放出来了”,王元松生前接受采访时,深深吸了一口烟,笑得无奈。他最讨厌的还是办案人员,“如果遇见,就想踢他们几脚”。
万国家赔偿花光
王元松说,在看守所时他被其他疑犯殴打,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出医院检查,他患有脑梗塞、高血压、眼睛血管硬化等疾病。
年年底,他向贵州省高院索赔国家赔偿万元,其中包括人身自由赔偿金万、精神抚慰金80万、医疗费10万、困难生活补助70万及财产损失40万。年1月,贵州高院决定向王元松支付天的人身自由赔偿金等,共约98万元。
王元松决定向最高法申诉。由于春节临近,加上经济困难,他们选择邮寄的方式递交申诉书。但快递公司退回了邮件并答复:最高法院不收特快专递,必须本人当面递交。考虑到申请截止期限将至,律师和王元松决定一起去北京。
年春节前夕,王元松到最高法院申诉国家赔偿
年关的火车票难订,罗仔细找亲戚借了0元给王元松。在安顺*果树机场,王元松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飞机,第一次到北京。
天亮后,他到附近菜场转了转,按12元—斤的价格买了11斤冰冻带鱼带回家和家人过年。提着冰冻带鱼,他在北京南四环的最高法院立案庭和东交民巷的信访办来回折腾了几个回合。火车转汽车,经过31小时的跋涉,王元松回到家中后才知道,蒙冤入狱十年间,贵州当地的物流逐步发达起来,他辛苦从北京背回来的带鱼在老家也有卖,价格差不多。
他在北京不断被“踢皮球”的艰难过程,被发到社交媒体后,引发社会